文／吳崑玉
林北好油的自導自演恐嚇案近日熱燒，綠營也藉此單點突破，為陳吉仲喊冤，嘲笑藍營民代們搭上大型翻車現場，清洗延燒一個月的蛋蛋危機。藍營則企圖保持戰果，強調林北好油的最後錯誤，與之前他燒起的蛋蛋危機無關。問題是，國以一人興，也以一人亡，主角陣亡，這戲也演不下去。另一面，一人之起落，只是在選戰與認知戰場上暫時止血，真實世界的問題若未能妥善解決，不滿的溫床仍有餘熱，誰也不敢保證，那一天會不會死灰復燃?
其實，蛋蛋危機是早有警訊出現的。大約兩年前，某位被我們笑稱「做雞的」雞農，便已擔憂一、兩年內，將會出現雞蛋缺貨問題，因為中國鬧禽流感，在全世界搜購「蛋種雞」，接著許多國家也出現禽流感，蛋雞大批死亡，全世界都開始缺蛋搶蛋。去年下半年，韓國、日本、台灣也鬧高病原性禽流感，台灣撲殺家禽約56萬隻，蛋雞場幾乎全滅。業者便已預估今年一、二月會開始缺蛋，亦有蛋界業者提早開始佈局進口雞蛋，因為勢必要進口蛋以填補國內市場真空。但農業部面對相關提問，皆回以「沒有問題」。結果，不出意外就一定會出意外的，沒有問題就一定會出問題，蛋荒果然在年初爆發。
當時尚未升格農業部的農委會，立即啟動進口蛋機制，這個決策並沒有錯，但不意外的一定會出意外，執行面漏洞百出，後來連農業部自己進口的雞蛋，到底流向為何？各縣市、各廠商數量多少？都拿不出完整資料。這就讓攻擊者找到破口，一路打得農業部招架不住，甚至影響綠營總統選情。最後以部長陳吉仲辭職告終，行政院出面善後。
綠營支持者一路幫陳吉仲喊冤。但說實話，作為一個政務官，對於即將撞上來的灰犀牛，既不能知之於前，又不能善了於後，引咎辭職一點都不冤。蛋商囤蛋抬價，農政單位要嘛有能力抓出藏蛋倉庫，一舉釋放；要嘛進口足夠雞蛋突擊不肖業者，與其對作，使其血本無歸。結果卻是大型蛋商囤積居奇賺了一筆，搭上進口蛋補貼又賺一筆，打垮農業部長後再抬價再賺一筆，農政單位被大廠商打到滿地找牙，還有何權威可言？這可能是一場認知戰，但這場認知戰也是操作方贏了，政府方輸了，能不回頭認真檢討，為什麼會打輸這場仗嗎？就算這次僥倖因操作者失誤而自毀，但下次能有這麼幸運嗎？光喊「認知戰」三個字，就能阻擋認知戰攻勢，或阻止物價上漲嗎?
▲Linbay好油案擴大，民進黨立委高嘉瑜（右2）等人質疑有意圖影響總統選情等，5日赴北檢按鈴告發許哲賓、林裕紘
其實，這種從通貨膨漲演成政治危機的戲碼，在民國史上一點都不稀奇。對日抗戰時因港口被封鎖，內地糧食又欠收，加上各地軍閥劫貨倒賣，大後方的通膨達到令人髮指的地步。當年在唸西南聯大的老教授說過，算月薪多少一點意義都沒有，計薪方法是一個教授的月薪，大約可以買400個蛋，師母則每週請學生們來家裡吃碗陽春麵，再打一個蛋，直是人間美味。據學者研究，若以1937年的購買力指數為100的話，教授階層的購買力指數到1945年僅剩12。中國零售價格上漲率在1941年為173%；1942年為235%；到1945年6月勝利前，月通膨率已經飆到302%。
國民政府之所以控制不住通膨，主要是三方勢力與政府不斷對作，政府根本無力對抗。其一，是地主仕紳，他們控制了糧食產銷的最初級通路，他們囤積居奇可得暴利，但政府徵糧徵稅就徵不上來。其二，是東南沿海財團巨賈，他們與孔宋家族官商勾結，控制了進口貨物通向市面的數量與價格。其三，則是軍閥、黑道、與地方豪強，他們阻斷了貨物運銷通路。結果，政府控不住貨，就掌握不了量，自然就壓制不了價。
通貨膨漲雖然在抗戰勝利後稍微平緩，但1947年便又再起，一路燒到1948年。1948年2月，每擔米市價法幣300萬元，至6月每擔米漲到1,000萬元，老媽說他們那時候，扛一麻袋鈔票排隊去買一隻雞，等到排到時已經只夠買一顆蛋。原因還是政府的控制力道太弱，地方、通路、與進出口仍掌握在那三股勢力手中，而這三股勢力又在和平年代串連起來，一起割韭菜。通膨又與貨幣金融浮動交互作用，黃金、銀元、美鈔暴漲，法幣暴跌。6月上旬，美金對法幣黑市匯率，漲到1美元兌160萬法幣。這種惡性通膨，導致電氣、自來水、電力、電話等公用事業，及電車、汽車、輪渡等交通事業也開始漲價，漲幅達27%至35%。逼得老蔣不得不實施物價管制，無效；經濟改革措施，無效；最後改革幣制搞金圓券，同時派蔣經國去上海打老虎，結果經濟全面崩潰。軍隊、公務員、以至老百姓，對政府信心全面喪失，全面潰敗已不可免。
有多崩潰呢?1949年5月上海保衛戰期間，老蔣調了25萬人去守，佈下3000個碉堡，江面海面佈滿國軍艦艇，號稱至少可守一年，結果三天打完，15萬國軍投降。
▲林楚茵、卓冠廷、張志豪、吳音寧質疑林北好油事件有藍白抹黑產業鏈。（圖／翻攝自民進黨YT）
共軍佔領上海後，那些仕紳、奸商、黑道覺得只是上頭換了老闆，繼續炒作物價與銀元。1949年5至6月，一月之內米價上漲4倍，紗價上漲1倍，年底又漲一波，還影響到華北、華南等地。銀元價格則從1銀元:100人民幣，一個月漲到1:2000。沒想到此時中共中央派來了一個狠人--陳雲。他在東北就開始搞經濟，搞組織，搞土地改革，把地方仕紳階層勦滅，而且徵稅用糧食計算，糧食就收得上來了。1948年，中共紅區財政收入已高於國府統治的白區，使其有能力操作白區物價，走水路與小道，大量收購白區大米、棉紗。1949年中共財政收入達到糧食304億斤，約合11億美元，而同期中華民國政府的財政收入僅有9千萬美元。
陳雲一到上海，便召集各省財經負責人開會。他先打「銀元之戰」。1949年6月10日，他先派數百便衣滲透進上海證券大樓，盯好各交易室炒作銀元的投機交易者，隨即派一個營軍隊包圍整棟大樓，一口氣逮捕250名投機商人。銀元價格隨即下跌將近一半，其他物價也隨之降溫，暫時暴力壓制了金融炒作。
但上海商界大佬們不炒銀元，還是可以炒物價啊!而且炒物價不需要交易所，囤貨讓物資短缺，加上散佈小道消息，就能製造恐慌、搶貨、與暴漲。陳雲這次採用了另一種手法。他先抓重點目標「兩白一黑」，即大米、棉紗、與煤球，城市需要大米，農村需要棉紗，煤球則是燃料。他7月命令東北、江浙等糧倉地區，準備好大米，等命令一下，北邊每天送一火車大米進北京，放在天壇公開展示，上海則放在倉庫，務必超過市場需求許多，此原理跟銀行堆個鈔票山以應付擠兌一樣。他一直等到11月底，全國各城市做好準備，兩白一黑價格已飆上天價，投機商人不惜向錢莊借貸來炒貨，才下令全國一起拋售各項物資，一路打到12月初，同時控管銀行資金借貸，不許向私營銀行和資本家貸款。結果這一仗打到無數上海資本家與投機客破產，還得面對錢莊討債，再也無力炒作物資。
看完上述故事，便可理解蔣經國當年下地方，為什麼總愛問雞蛋價格？他在行政院開物價會報，或要處理某項物價時，總愛把農業、經濟、財政、金融、甚至檢警調及情報系統通通找來，同時出手，查的查，抓的抓，對作的對作，抄倉庫的抄倉庫，一路打到投機商人被抓的被抓，破產的破產。
▲台灣在今年深受缺蛋之苦。（圖／翻攝自好食課粉專）
我不是要求政府回到小蔣的威權時代，但政府不能老拿「認知戰」三個字當擋箭牌，卻應付不了認知戰中的「物理因素」。就算認知戰打贏了，全民都相信政府，但雞蛋缺還是缺，壞還是壞，抱怨不會停止，小道消息與不滿情緒依然會通過網路快速擴散。政府還是得拿出實質辦法來應對市場波動，解決問題，至少有方法應付問題，贏得人們的「信任」。
簡單說，政府如果在蛋蛋危機可能形成之初，就勇敢說明可能的危機，並提出應對辦法，購買蛋種雞之類的，也許便能減緩危機衝擊。進口蛋的時候，可以向越南、泰國等雖屬禽流感疫區，但仍有大批未受感染的蛋雞場購買，或找公營進口廠商，控管倉儲，協調好銷售通路。進口蛋是整箱進來的，大可以貼條碼進電腦控管數量與流向，也讓地方政府能分享資訊。最後，既然要跟國內大蛋商對作，就不要怕得罪人，一次就要弄死幾個炒作大戶，其他人才會怕。農政單位平日不止要與盤商打交道，還要深入到基層通路，掌握貨源與流向，至少知道有多少蛋放在那個倉庫裡?到底誰在搞鬼?必要時才有辦法動用政府力量把貨逼出來，處理掉這些麻煩人物。
講更白點，整個政府得有危機意識，關鍵民生物資得列入控管，隨時追蹤。一旦發現異常，便要啟動異常管理機制，再不行，便須逐級上報處理，由部而院，由院而府，進行危機處理。必要時強制性手段與市場型手段得要同時並進。從米棉之戰到蛋蛋危機告訴我們，不要小看物價波動，關鍵民生物資的短缺與飛漲，是會形成惡性通膨，演成政治危機，進而動搖國本的。經濟戰略也是一種戰爭形態，如果在承平之時都應付不了，戰時應付得了嗎?值得好好思考。
《作者簡介》吳崑玉，淡水國際級戰略所碩士，曾任親民黨文宣部副主任、發言人，哈佛企管突破雜誌副總編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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